竹欶

进修文手。需要一些交流和评论。

那些不需要理解的


莫扎特/萨列里

人物形象出于miflo版《摇滚莫扎特》

第一人称,ooc属于我

史实成分不完全,考据党轻喷,欢迎指导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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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啊,您来了!”

 

“您知道的,我无法完成安魂曲了。我的安魂曲。”

 

他没有完成稿件,我的时间预测难得出错。我踱到他视野正前方,捏住音乐家的一根食指,温度低得反常,重量也不同以往我所牵过的许许多多指头,我将之归因于神才的名号。他被生生拖拽起来,方才站稳,睁开眼迷茫地看了看病榻上那个自己,又看了看我。

 

“大师,您为什么能碰到鬼?”

 

我首先松开了那根指头,他眼里闪过一丝低沉的颜色,却也后退半步。我于是邀他在他的屋子里坐下,他看起来不太习惯,我向他宣布诸如“您终于灵肉分离,也就是死了,恭喜(这是一句被加上的祝词)。但如您所见,您的灵魂太过沉重无法升入天堂,就劳您在自己减轻负担前暂时徘徊人间”这样的程序化语言。这本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,直到他扯着我的衣摆,酝酿一个和他的灵体同样沉重的问题,最后只蹦出几个词:

“您是谁?”

 

哦,我忘记了。

 

我当然就是那一个邀请他写安魂曲的幽灵(来自上司不可言说的指示),那一个普通的引导者,那一个以他执念之人的形态出现的过客。或者用你们的说法,死神。

 

他睁大了眼睛,一扫之前无精打采的样子。

 

“天呐,我一直以为……”

 

别。

 

“萨列里大师今早来过……”

 

他最好别 。

 

“我把安魂曲给他看过了,还请他收回那些定金,哦不,我已经没有那么多现钱了,真是的!”

 

好吧,我实在没能料想到他在第一次就认出这个外壳。变形不是我能够掌控的事,我说过数不清的爱,听过数不清的告白,以他们的模样,减轻灵魂的负担。订那首曲子时我刻意裹紧外衣,因为还没到他需要看见的时候。黑袍下,半截手掌一只眼睛就足以使他认出那个安东尼奥•萨列里吗?

 

我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两个过于沉重的单子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*

“您知道我不会留在维也纳,我应该四处走走,毕竟我才三十五岁呢!”

 

他脚步轻盈,逐渐加快,我猜他害怕我束缚住向往自由的幽灵。事实上维也纳的天气谈不上适合旅行,出城的马车碾过潮湿泥土,积云正在安排一场暴雨,即使我们都不担心这些。

 

“您应该去见见那位宫廷乐师长,那会对您的灵魂有所帮助。”

 

我试图提出建议,至少试过了。

 

如果我没有记错,某一份档案写着莫扎特作为神童游历的往事,可谁劝得住一位精力旺盛、英年早逝的音乐家呢?病痛不会再折磨这个年轻人,如同贵族不会想要一个活着的莫扎特。显而易见,他已经准备好周游整个欧洲了。除了巴黎!他在蹭上马车之前这样喊着,再会,幽灵先生,我们会再见到的!

 

我们会的,他是我的任务之一,并列印在工作文件上两个名字的其中一个。但他似乎忘了他也是一个幽灵,一个灵魂过于沉重以至于近乎实体的幽灵,他甚至能够拿起一支笔,即使仅仅写下一个字母就花了他不少力气。

 

莫扎特是一个幽灵,而维也纳向来有崇拜死人这种说法。

 

为什么我能轻易放走他?他仍然会是我的任务,而在接下来的几十年有大把灵魂够我去完成指标,来自法兰西的跨国业务早早送到我手里,塞纳河又一次见到硝烟和血。莫扎特游历欧洲的路上免不了要见识到我的同僚。没关系,已经没有什么能伤害一个幽灵。

 

送过他,我回到维也纳,他的死讯和那首残缺的安魂曲在凄风苦雨中响起。这座城市会记得他,经验告诉我,人们会记得莫扎特,会爱他的音乐。哪怕是同样的理由让这些人将他送到六尺之下。

 

我路过宫廷乐师长的窗前,不属于他的那份副稿竟然没有被销毁,大滴黑色的水渍打碎了音符,皱巴巴的稿纸安静地躺在桌上。我向来不懂人为什么会为死亡流泪,他们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,不存在人类的力量改变我们工作的先例,如若我消亡,也有千万个无名的工作者前来替我,就和那些音乐家、画家、诗人一样。

 

萨列里懂得那些音符,是什么让他流泪?

 

乐师长没有在家,他出席了那个简陋的葬礼,安魂曲残留在亲朋脑海的仅有本人临终前低唱的选段,道路泥泞不堪,送葬的人群里不时传来低低的抽噎声,和树叶颤抖的声音混杂在一起,唯独没有音乐。我注意到萨列里面不改色,仿佛没人曾为几张乐谱痛哭过。和大多数参与者一样,他在仪式完全结束前离开,我站在新盖的土上,隐去身形,道路尽头分明有黑色的视线追随我,雨滴和风无休止地发出噪音。


他理当看不见我,但他过早地认识到死亡。


我设法登上了马车。


“您若想带走我,我会尽快完成安魂曲和讣告,不出三个月您就可以来取走我的灵魂。”


我没有自觉,这个实体出格地将手搭在他手上,“我只是来看看,无需紧张,留给您的时间足够漫长。”


萨列里没有收回手,他僵住了,盯着那双手,更多的可能是怀疑,或者惊喜,接着便作出挣扎的表情。我理解,一向以举止得体出名的乐师长恐怕难见几回这样诡异的还魂。


“莫扎特,您不应该在这里,您早已经死了。”


“是我疯了,还是那安魂曲真是我托您写下,是我想要杀了您,现在您来找我,给我那应得的报应。”


我挣开他愈发收紧的手指,定定地——用那双眼睛——看着他。


“我不是沃尔夫冈•阿玛迪乌斯•莫扎特。”


“您不会这样疯了,大师。”


我确信我的样子足够真诚,习惯使我自觉扮演那个角色,又或者这副模样委实对我产生了过分的影响。可是,他根本没有让莫扎特写过什么安魂曲,他甚至根本不希望莫扎特死去。

“您这样又是要戏弄谁,莫扎特,来到这里,告诉我你没死,即使您希望世上再没有您存在!”

他压低声音,依旧看起来歇斯底里,我只得告诉他我不是,事实上,我连那首安魂曲的名字都记不清,更何况是节奏、音符。

我必须离开。

他甚至没有尝试阻拦。我听见他说,他没写下去的、您听过的——Lacrimosa(落泪之日)

他也许想明白了,那是最好的情况,我知道他能听得懂莫扎特的音乐。

他可能是现场唯一能听懂的。

 

他为什么没有落泪?

 

 

 

 

*

幽灵人口膨胀着实让我忙不过来,即使那两个名字已经占据了我工作日程的大半,我需要确保游历的灵魂定期报告情况,我依然和许多同事一样徘徊在战场内外。就是这时候,我在法国再次见到了莫扎特。当然,不是巴黎。

他坐在一个即将废弃的酒馆里,好奇打量那些酒瓶上的法文名字。我拖着伶仃大醉的酒馆老板回应他过于热情的招呼。

“这个人还能活多久?”

“半分钟,大概。”

“可惜我没办法弹琴。”战争摧毁了太多,现在的法兰西可难见一架好琴。会弹琴的幽灵们指不定还得排队一试。

他摆摆手,想要踢起一片弹壳。

“酒馆老板不需要安魂曲。”

“您还是老样子。但不也还是在等这个可怜人,对吗?”这是指方才我在等醉汉和他的女儿告别,然后看着他喝下掺了老鼠药的佳酿。等待有时会让工作轻松许多,我突然想到,那天怎么没有机会多等一等莫扎特。

 

“您也一样。”于是我说。

 

彼时维也纳不负传闻中的评价,人们歌颂早逝的神才,叹息他的死与更多细节。“就像一朵未开尽的玫瑰”我援引了一位贵妇人的话,没有带上甜腻腻的腔调。


莫扎特冲我的面具飞来一吻,告诉我他仍然在尝试写作,不过只能写在他沉甸甸的灵魂脑子里,“要不然那些人看到凭空出现的乐谱得多害怕!最坏的可能——他们根本看不懂!”他笑着让我不要担心,我总有一天会完成他的这份任务,或许在萨列里大师的葬礼上,他会乖乖地跟我回去,他指指头顶,那上面,对吧?


我转过去,松开轻飘飘的醉鬼——他呈现良好的上浮趋势,开始慢慢解下扣子和丝带,换上正常的声音。


“您真的这样认为?”


拜他那位大师所赐,我的形态在漫长时间内难以发生改变,这种变形术本是用来助人完成遗愿的好法子,现在的情况是,我练就了如何装作不是莫扎特的本领。

 

莫扎特时隔十年又一次看见自己的样子。我感觉他似乎变得更清晰、清晰而且沉重,不属于幽灵的特质。


他从头到尾细细看着,甚至绕着我转了一圈,闭眼深吸一口气,总结到:


我的头发早就没那么有光泽了,萨列里大师的记性可真不好。


他免不了向我问起那位令人尊敬的教师,事实上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的职业和他引以为傲的学生们。


莫扎特有一万个理由亲自去看看。


而我只有一个理由去见他。

 

酒馆老板的手指头很轻,他是当时多有的那一类容易解决的灵魂。我再一次和莫扎特告别,他小跑着越过一条接近干涸的溪流,还说自己迟早要和那位路德维希先生一决高下。路德维希先生还有许多日子,我回答他。他做了一个鬼脸,鬼做鬼脸是不多见的,我默默记下。


我没有告诉他萨列里怎样认出我、认出他,怎样对黑色袍子底下不属于我的手忏悔,忏悔他不存在的过错。莫扎特也许猜得到,在他变得沉重的一瞬间,但是我没有那种看懂的能力。

 

我不应该懂得乐谱上黑色的水渍。

 

 

 

 

*

萨列里好像有些急切过头。

 

他写好了他的作品,这是以某种音乐家的方式唤我过去。维也纳还是老样子,我路过当年费加罗大获成功的那家剧院,依稀还能听到欢快明亮的乐声。我观察到人们听莫扎特,总是带着笑容,我大抵是不能像那样听他。我还注意到我的头发变得更加美丽,在阳光之下闪着粼粼波光,眼睛也更清澈了。我这样去见乐师长,这是一个温暖的冬天,萨列里看着我,似乎对自己的垂老感到抱歉,粗笨的手原本写成最为惊艳的音乐,现在递给我堪堪几张稿纸便颤抖不止。


“您看看,您看看……”


“我不明白这些,您只管等待,等待那一天,无需太久了。”


他战栗了一瞬,似乎想起来什么,接着便挪开视线,不再去看那阳光。


“他还是不肯回来。”


他,是指莫扎特。


我没有回话,老人看起来很是痛苦,念叨着含糊不清的经文。他也许需要听一听莫扎特,可我是没理由让他微笑的。


“我犯了错,很希望能让他见到……见到我的忏悔。”

 

“我会代您转达。”

 

莫扎特短暂地出现在他们熟识的一位歌唱家的葬礼上,在萨列里提前离开之后。乐师长的身体大不如从前,眼神也不会再如1791年那样好,他们应当没有见过。

 

我完成我的承诺,转述一次忏悔,莫扎特抓着枯草似的,病态的一头乱发,和病榻上没有失去温度的他一模一样。那时他还在写他那安魂曲,我记起名字,Lacrimosa。

 

“我不介意您现在去找萨列里先生。”因为我的工作快要结束了。

 

“不,你不明白……” 很特别,莫扎特从没有那样笑过。 “大师……安东尼奥,他会认为自己真的疯了,又或者他根本就看不见我,或者他只是忏悔,就像你说的那样。”

 

 

 

*

曾经我出于礼貌尝试记下了一个名字,记下一场葬礼上过多的细节。记下一个人的死亡。

 

维也纳依旧是维也纳,我不会知道人的言语可以怎样杀死人,即使我见过死前几分钟的莫扎特,即使我只是一个非人的工作者。

 

是谣言,更多的谣言。整个城市都在给老乐师一个癫狂的杀人回忆。

 

时间到了,这是他如此急切的理由吗?那些病痛和谣言?

 

我想起莫扎特那种表情,和他说过的话,这是他为什么执意不回到维也纳的理由?那座城市给了他多少赞美。

 

时间到了,我无需更多的理由。

 

已经有人在那里了。

 

枯草一样的乱发,和一头灰白,碰在一起。

 

莫扎特知道人在死前思维是怎样的清明,因为他死过一次。

 

萨列里没有,但他不需要解释。他知道他等到了人们最爱的幽灵,他知道他不需要忏悔、忏悔他杀死了谁。

 

捏着一份乐谱,音乐家静静地躺在椅子上,已经没有气息。我想起那天在马车上碰到他的手,也许从那一天起他就在等待,用黑色的眼神寻找。可我尚未掌握窃听幽灵私语的能力,只在他们离开前,稍稍听见一个爱字和很多很多的吻。


我收下了这份遗赠,没有再追究两个灵魂的去向。并没有什么上司来责备我,祂的计划不可言喻,总有一个完满的结局。只是在两百余年后,我弄丢了那份真正的——莫扎特最后的手稿。我听闻又一部讲述莫扎特的作品即将出世,创作者往里面塞满了莫扎特的音符,还引入一个宫廷乐师长在其中迷失。

 

我对自己从来听不懂莫扎特的曲子这件事突然有些惋惜,那份手稿应该去到听得懂它的人那里。

 

 

 

我写下这些,到头来总是为了遗忘这一前提。但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印在手稿上,写时想必花了不少力气,是不大需要忘记的。

 


“您只需要忏悔那些没能说出口的爱,我也一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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